列车在凛冽的寒风里飞驰，由西向东，坐在05号车厢的过道小凳上，看着窗外贫瘠的黄土高原隐隐约约的轮廓被一波一波甩开，又迎来一帧一帧不二的画面，电力转化为动力的嗡嗡声不绝于耳；夜晚的晴空，星月高旋，透过车窗双层玻璃看见明暗次第排列的三个月亮，打开手机想要拍下来，遗憾于貌似的进步科技终无能为力，作罢。列车像无缰的野马呼啸于一千公里的河西走廊，大地之寂静、空间之浩瀚、天地之博大使我突然想起李白的一句诗：今月曾经照古人。我相信记忆之奇妙，就像曾经第一次失恋经历过的那些怀伤，即便多年以后，当那个相似的季节来临，一场雨、一地暖阳或者空中飘飞的一团柳絮，都会唤醒你身体肌肉里打上烙印的情愫！而今夜，窗外的寒气和闪烁的群星，我想起一个人，整整20年了，他在20年前的这个季节的冬夜、在故乡的寒舍、在我的怀里决然地离去。
他决然得毫无遗憾和留念，更像是潇洒的解脱，后来我的日记里有《父亲的坟》：
自从你住进这里
对于母亲的孤寂
哥哥的郁闷
姐姐的家庭
和我的疾病
你都，不再过问
可能火车正从新疆跨入甘肃的地界；月光里，偶看见戈壁滩上有整整齐齐的白杨，光秃秃的枝丫，和我当兵时候站哨的岗亭外面那条笔直马路上的一样，兀自矗立，风里无言。
我不止一次地想起和他一起夜行于乡间的晚上。记得他背一个背篓，我蜷缩在背篓里，还记得他说是到王家土地那里分生产队粮食，一路上他好像东一句西一句和我说着什么，3岁还是5岁我记不得了，路过水库坎子下面的西瓜地的时候，我清晰记得
他在月光下弯下腰偷摘了生产队的一个西瓜，汤碗那么大，然后放在我的脚下。父亲后来成为一名共产党员，担任大队会计很多年，十里八乡写写算算小有名气，他老了时我也因为那个西瓜曾怀疑过他的德高望重是否名副其实！不管：活下去才是基本的尊严。我长大参军离开家之前，还有过一两回夜晚和他行走于家乡的田野间，他不是一个伟岸和强壮的人，甚至矮小、瘦弱且病态，但是，和他同行，那种安全感至今再没有重现过。
我见过他很多次发怒，第一回是因为爷爷分家。那天下午，我和院子里的小伙伴在他们家的水缸边用凉水兑糖精正喝得兴起，外面突然闹哄哄的，跑出去随人流到了老屋后面的竹林坝里，竹林坝中间有一条青石板台阶小路，竹林坡边有一颗毛桃子树，我就是在那颗毛桃子树旁边的青石板台阶上目睹了让我永生难忘的那一幕：他在瓦房上像一个疯子，把一沟一沟的瓦用脚踹开，哭着、嚎叫着！以示反抗爷爷的不公平。
还有一次，我们家三兄妹例行挨打，母亲的老套路：一个人犯错三个人跪一排。犯错的那个人打骂得最重，陪打的两个做个挨打的样子。后来母亲告诉我们说，主要是为了平衡那个犯错的人挨打的心理感受，所以必须三个人一起跪一起打！记不清
那一次是不是因为姐姐犯的错，还是她故意装的，反正挨打之后那惨状了不得似的，捂着手做极痛苦状，爸爸看情况有恙，抓过姐姐的手看了看，惊恐万状指责母亲：你个背时婆娘，你把她手打断了啊！！！父亲一生中敢对母亲如此不恭我只记得这一回。母亲当时好像也吓傻了眼，不再争辩。
即便再阴暗的冬季，也终会有一两个晴日。他平淡的一生中，庆幸我见过他也曾有过得意的言谈，那是哥哥开始工作之后，我看他跟别人讲述为哥哥聘任干部而奔走在镇里、县里和学校之间，我那时明明听他说过很多回了，可是虚荣心作祟，在他谈
论的时候我还一本正经地发问，以便他在旁人的嫉妒与羡慕里眉飞色舞得久一点、多一点。为人父母，收到的最好礼物应该就是因为子女骄傲吧。可惜，我没有带给他骄傲的素材去涂抹他生命暗淡的图画。
2000年1月29日，住院大约一周，已经不记得我们当时和医生曾有过怎样的交流，他的情况不好不坏，临近过年，我们开始商量着要带着他离开医院，一家人回家、回农村那个我们真正的老家去过一个团圆的年。这个决定使我后来一直十分懊悔，甚至我觉得那一天是我们家人集体对他的放弃！这样心如刀绞的自责伴随我每一次举目望天和每一回梦醒时分！如果当时知道离开医院就是他生命的倒计时，我想，我们不会那样做！绝不会！！！
那晚上，我们轮流着守护他，相信他吃了药缓一缓也许明天或者后天就可以下床了，我们一点怀疑都不曾有。四川老家的冬天真不好过，湿冷得很，他没有躺，一直坐着，不停流口水，我替他擦了两卷卫生纸，时而把他抱在胸前，时而把他搂在旁边，他就一直低头流口水，怕他低头太久了不舒服，我又让他趴在我背上，几乎没有言语。此刻，我真想再问一问当时的他：冷不冷？哪里痛？也许我当时是有问过的，可能他已经没有回答我的力气了，或者是他不愿意给我使大家担心的答案。
我的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他的脉搏经过突跳两下之后，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打嗝一样的声音。
惊慌中，全家人都起来了，我千真万确的相信：他一定听见了所有人呼喊他的声音。
农历腊月24日，小年，凌晨1点。
我一直在用我的双手感知着他的体温从36℃到30℃，从30℃到10℃，再到0℃。
后来那些天，跑前跑后，恍恍惚惚。犹记得守灵的人群中，有一位9旬老者，型如雕塑发如雪，不言不语，不悲不喜，静静地觅一角落坐了两天两夜。他是父亲的亲舅舅，正是他的妹妹在生下父亲仅仅6个月就撒手人寰。他的心里有我想要翻阅
的东西，对于死亡和对于命运！除此之外，只有寒冷和悲伤刻骨铭心，并且在余生的每一个冬夜里从骨子里跳出来使人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或是火车行驶的方向发生了变化，月已偏西。20周年祭日,今夜我在奔向他的方向，却不是那个目的。只能依窗而立，想起他。
青天穹顶
当我需要
总感受得到
他的灵魂
与我同行